我兩三歲時,與媽媽一起喝粥是件很艱難的事。她總是告訴我,要把粥用飛快的速度喝完。而媽媽端上的粥,總是又燙又滿,兼是大大的一碗,讓我不知該如何下嚥。於是只好用手中的鐵勺攪來攪去,總是不肯送到口中。媽媽心情若好,便會教我用鐵勺去舀粥面上薄薄的一層,奈何,我舀來的粥還是燙的難以下嚥,實驗總是不成功;媽媽的心情若不好,便會眼睛一瞪、口中呵斥著:“吃不吃了!攪來攪去像個要飯的!”
現在回憶起來,好想讓自己再回到那個時光裡去,好好地看一看媽媽。而在那時,心中卻是一片委屈和不知所措所交織的恐懼。我們其實都一樣,一面成長,一面收穫成長的傷。
2000年前,在耶穌基督被羅馬的教廷審判的時候。他們限制他的自由、用繩索綁縛他、辱罵他、詛咒他、用帶有尖刺的鐵條編成頭冠,並將頭冠戴在他的頭上;他們用釘上了鐵釘的木板,反复地抽打他的身體。耶穌的鮮血流了出來,他的傷痕佈滿全身。他們讓耶穌背上沉重的十字架,行走到耶路撒冷城外北邊的Glogotha山,在Glogotha山上,耶穌經歷了他世俗人生最後的一段時光,那裡是他塵世人生的終點:他最深重的痛苦在那裡,他的覺悟與寬恕在那裡,他的死亡、重生都在那裡。
在Glogotha山上,耶穌感到極端的痛苦,他極度悲傷的向上天發問:“為什麼……為什麼?”在他死前,說:“父啊!赦免他們,因為他們所作的,他們不曉得。”
“耶穌受難”包含了太多的暴力、愛、慈悲和寬恕,我相信,它打動我們,是因為我們曾經在家中有過類似的經歷。當小孩在家中被父母傷害,他不止一次的感到痛苦,並在腦海中,向他能夠理解的更高的存在發問:“為什麼?”是的,那個耶穌,就是孩子的化身。我在一次成長課程中,有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故事。這一次,故事的主人公是我的老師。
老師生在農村,家裡有暴君一樣的父親,有慈愛的母親。
“那個時候小,小孩子天生就是愛玩的。可是爸爸一回來,兄弟姐妹幾個誰都不敢說話,誰都不敢出聲。你笑出聲了,他站在你身前,比你高出整整兩三個身子:'笑,是吧?去!蹲牆角笑!笑夠了再回來!晚上不許吃飯!'所以我們見了他,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。”
而每次吃飯,也是老師最難熬的日子。
“我爸爸有個習慣,他不允許我們吃飯出聲。誰吃飯的聲音響了一點,就是一筷子下去:'吃飯吃那麼響,你是餓死鬼嗎!'可是偏偏他吃飯比誰都響!在這之後的很多年裡,我可以去看他,和他聊天、給他錢、帶著他去全國各地旅遊。
可是我就是不願意和他在一個桌子上一起吃飯。因為我不原諒他。
他到現在吃飯的聲音,還是很響。我一聽到那個聲音,就覺得非常煩躁、很想發怒、渾身難受。終於,我知道,我是因為有個情緒不曾穿越……”老師說,在爸爸離開前的三年,他終於有一次鼓起勇氣和爸爸核對童年那些事情,他這才知道,爸爸之所以如此令童年的老師受傷。是因為爸爸從8歲起,便因為飢荒而成了孤兒。每次過年時那個頑固不肯吃年夜飯的“怪人”、激怒了每個家人、讓老師童年的每個春節都變得不幸的父親,面對自己小家的其樂融融,豐衣足食,他覺得這是對自己的原生家庭的背叛。老師的父親,在用他的方式,陪伴和祭奠他的家庭。老師說:每個孩子都會忠誠於他的原生家庭。每個孩子都會忠誠於他的父母。這裡面的深刻含義,我從那一刻才初窺端倪。而老師父子兩代此生累積下來的堅冰,誰想到溶解的過程,竟是從兒子傾聽父親的一生開始。在那個半睡半醒的時刻,我突然意識到,事情可能還另有一層真相存在!讓我們仔細回想一下看,我母親是讓我“快點喝!”而老師的父親則是“輕聲點!”而我所接觸的大多數家庭,都會在不經意之間,催促尚在稚齡的孩子,吃的快一點!再快一點!朦朧中,我回到自己幼年的餐桌前,驚訝的發現那個童年時進餐的餐桌,竟帶有一點特殊的“色彩”。“高大寬闊的桌子”“座位的排列”“每天準時全家人必會齊聚”“父母隨時會說出口的要注意的規則和平時聽不到的他們的談論”再回到童年的時光,用童年的感受去看,我發現這本身就像是在舉行的儀式。這個每天在舉行的儀式,除去身體的進食之外。我們還在精神層面上發送和接受著什麼?不知不覺,我的思緒集中在前面的兩個故事上。我突然發現,父母們在要求與喝叱的不經意間,傳遞給我們的,是他們對於失去糧食的深刻恐懼。這種恐懼,在中國這塊土地上,在鄭州,幾乎是隨處可見的!那些吃飽了卻依然盯緊了飯菜,時常不知不覺間飲食過量、經年累月,身材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女。無論生活如何寬裕,總是一副緊緊巴巴的神情,彷彿就是飢餓的影子時刻浮現出來。我時常聽說,父母輩在最飢困的時候,街上一個小小的白面饅頭,要賣到1元錢一個,一小塊紅薯,也要賣到1元。街上到處都是飢餓的人,當你手中有點吃的東西,就一定要小心翼翼的把它藏起來,千萬不可以在大街上把它拿出來。否則,餓極了的人會跟著你、拉扯你的衣服向你祈求、會擋住你的去路向你乞討、甚至會直接撲上來,一把奪去飢餓的你的一天口糧!在家裡吃飯的時候,一定要盡快的把碗裡的飯吃完,這樣才能搶到可能有、也可能沒有的“剩下的一鍋底飯”……我們父母童年的記憶,與“飢餓的恐懼”實在是糾纏太深了。竟深到將平日飲食昇華到了儀式的程度。這個儀式所傳遞的,正是以“糧食的珍惜”為代表的一系列父母的生活經驗。這些經驗也許是依然有效,也許已經並不再適用於我們,這些都不重要。父母對這些經驗的體驗是如此的深刻,那些恐懼是如此的深植心底。以至於父母會毫不猶豫的將它們傳承給我們。當我們並未接收到這些經驗的傳承,或者是抗拒的時候,父母心中那個潛伏的恐懼,便會一瞬間爆發開來,化身成為憤怒、暴力、冷漠等等傷害,加諸我等尚不具有保護能力的身體和靈魂。我們深受痛苦,可是我們看不到真相,感到苦悶的我們,會一遍遍問著:“為什麼?這究竟是愛?還是恨?”我們看不到真相,便不會說那句話:“赦免他們!因為他們所作的,他們不曉得。”當我們看到那個傷害我們的人,本身是因為更深遠的被傷害。我們是否還能夠像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那樣,將所有的憤怒都發洩給那個傷害我們的人?如果我們這樣做了,我們又將如何面對我們必將傷害的孩子?我們從父母那裡收到的傷害,會因為我們的孩子到來而得到釋放。我們是否還能夠像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那樣,將輕易伸出的手指和筷子,戳在面前那個孩子的頭頂。如果我們這樣做了,他們又將如何面對他們的孩子?家族的傳承,代代輪迴不息。我們的受難,從此開始。當我們成人,我們的孩子便會用他的痛苦來救贖我們……
文章來源:http://blog.sina.com.cn/s/blog_9ec95e56010160kv.html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